梦境
  叶月的梦境似乎变了。
  不再是那暗无天日的地狱,不再充斥着咒骂、冰冷的墙壁和无边的孤寂。那栋压抑的楼房曾无数次出现在梦里如同无尽的迷宫将他困住。逃跑、呼喊,甚至拼命地用手推开那些锈蚀沉重的铁门,渴望逃离,然而始终无法找到出口。
  楼道的灯总是坏的,电流声像蚊鸣般刺耳,在耳边嗡嗡作响。黑暗深处仿佛潜伏着某种无形的凝视,冷漠、幽深,像一双从未移开视线的眼睛。所触及的一切都是冰冷的,门把、墙壁,甚至是自己的呼吸。那些咒骂声穿透黑暗,如毒蛇般缠绕在耳边,尖锐、恶毒,一次次刺穿神经,将叶月逼到崩溃边缘。
  可这一次,梦境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脚下的地面不再是潮湿冰冷而是一片覆盖着露水的柔软草地。赤足站着凉意从脚底一点点沁入身体却不再让人颤抖。耳边没有嘈杂,没有咒骂,只有晨风穿过枝叶的声音,温柔地拂过面颊,像是谁正小心翼翼地唤醒。
  走出了那栋吞噬了无数梦境的楼,像一道遥远的影子,偶尔投射在阳光无法完全照耀的地方,提醒一切并未真正结束。可这次,叶月站在太阳底下,阳光是清澈的、干净的,如同某人轻轻掀开了压在胸口的沉重帷幕,第一次能够真正看见前方的世界。
  天是蓝的,蓝得空旷,也蓝得令人害怕。站在明亮的世界里,心中却充满了某种不安。害怕这温暖不过是梦的伪装是现实设下的陷阱下一秒就会失衡塌陷。怕自己会突然被拉回原地,再次跌入那无边的黑暗中。
  远处一道模糊的身影缓缓浮现,在光影交错之中显得朦胧而坚定。那是一个高挑的身影,熟悉得几乎令人落泪。静静伫立在那里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像是在等着,又像是在守着一个约定。那片空间因某人的存在而变得宁静而安全,像是特别为叶月留出的避风港。
  叶月想要靠近,却发现自己的脚生了根身体被记忆的藤蔓紧紧缠住,每迈出一步都像被无形的手抓住脚踝。手还记得那些年在梦中一次次推门的力量,那种绝望与不甘,如今却在风中失去了落点。僵在原地内心撕扯着既渴望靠近又害怕一旦伸手那人就会消散。
  那身影忽然转过头来。
  目光温柔、深沉,带着某种笃定,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不催促,也不退后。那一刻,叶月的心猛然一紧,鼻尖泛酸,耳边响起了一个低哑的声音。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某种穿透力,像从梦境深处穿来,带着真实的温度,为他撑开一块不会崩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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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月从梦中惊醒,胸膛剧烈起伏,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仿佛尚未脱离梦境的迷雾。四周一片安静,昏黄的床头灯光将卧室勾勒得温柔宁静。缓慢转头目光落在身旁的许焱身上。
  许焱侧躺眉眼沉静正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中藏着担心却不多言。两人就这么对视着,沉默却不冰冷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叶月动了动手指抬起手悬在空中迟疑地朝对方伸去,害怕碰到的不过是梦境残留的温度,怕指尖一触便碎成泡影。
  犹豫了几秒,指尖缓缓前移,叶月在赌一个答案。
  手触及许焱胸膛肌肤下那有力的心跳真实地传来,慢慢坚定地将他从梦中拉了回来。确认着眼前的人:“是真的,是他在!”
  许焱轻轻覆上掌心压在自己胸前:“是真的。”
  那声音带着几分低哑与沉稳,如夜色中的烛火,让人忍不住靠近、依赖。叶月闭上眼,手掌慢慢贴紧那片温热的胸膛。像个孩子般轻轻蹭了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相信自己已经醒来,自己终于,从那个噩梦中脱离出来。
  “你……还在。”叶月的声音沙哑,带着压抑许久的情绪,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抬头看了许焱一眼,又慌乱地垂下眼:“刚刚做了梦,梦里特别奇怪。”
  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许焱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索取一种微小却真实的回应。可话语在舌尖徘徊还是咽了下去。
  没有说出来梦中那道身影是谁更没有说那道熟悉的背影让他心脏悸动,某种情感从未真正离开。因为叶月怕,怕说出口后一切就会变得沉重,甚至被轻易否定。怕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
  叶月脸蹭着许焱的胸口嗓音几不可闻:“我……只是觉得,梦里的感觉太不真实。”
  许焱轻轻抚摸叶月的发丝,声音沉柔:“是不真实地好?还是不真实地坏?”叶月闭着眼,低低地喃了一句:“都有。”那声音太小,像是藏在梦后的残响。许焱轻笑了一声,带着一点点狡黠与试探:“那,梦里有我吗?”
  叶月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脸上的神情顿时复杂起来。没有立即回答,睫毛轻颤,眼神游移。还没从梦的余波中完全挣脱,许焱便俯身靠近,轻捏叶月的下巴,迫使抬头看着自己。
  “试着让梦里有我吧。”许焱低声语气温柔:“那样的话就是真的。”
  叶月的心跳漏了一拍看着许焱的眼睛所有的不安、挣扎、恐惧,都被那温柔的眼神包裹。轻点了点头,继续把脸埋回许焱的胸口紧紧贴着,像是要用体温印证这份真实。
  梦境终究会结束,可叶月希望醒来后的人是他想见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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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察局门口叶母刚走出来,一眼便看见站在黑色轿车旁的森野。依旧是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目光沉静,神情淡淡,看不出一丝情绪。只是当她迎面走近时,微微偏头吩咐了一句:“去吧。”
  站在车旁的律师随即走上前,将一迭整齐的文件递到叶母面前:“这是关于叶月先生的权利声明,附带成年证明与法律监护状态说明,请您查收。”
  叶母下意识接过皱眉看了眼文件又看向森野声音带着一丝恼意与不安:“你什么意思?我是他母亲,我当然有——”
  “抚养权?”森野截住了她的话语气极轻,却带着一股冷意,“他早就成年了。您对他做过的事,还认为自己配谈‘监护’?”
  叶母脸色一变,手指紧紧抓住文件边缘,唇角发颤。
  森野往前一步,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嗓音冷静如水,却每个字都像落在钢板上的钉子。
  “我见过他刚来的样子,浑身伤痕,连睡觉都不敢合眼。噩梦时会蜷缩在角落里,喊的全是‘妈妈别打了’您觉得您还有资格自称他的监护人吗?”
  叶母像是被抽空了气力一时语塞。
  森野没有继续看她冷淡地收回目光:“法律上您确实无权干涉他的任何决定,尤其是现在。”
  说完这句微微点头转身上车,车门关上的一瞬间,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叶母站在原地指尖发凉那迭文件却像烧烫了一样,沉甸甸压在她手中,令她几乎握不住。身后却骤然响起叶母撕裂般的喊声。
  “那又怎么样!”她的声音尖锐而嘶哑,像是终于被撕破了伪装的皮,赤裸地暴露在烈日之下:“他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从小到大都是我养的——我骂几句怎么了?他就得受着!”
  高跟鞋几乎踩断了地面的节奏,一步步走近,情绪失控,眼中满是扭曲的怒意:“我忍他多少年?小小年纪就知道装病、告状、搬弄是非!我凭什么要为他收场?现在倒好,他倒成了个宝了?呵,我告诉你——死也要他垫底!”
  森野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眉目皱得极深,目光沉冷,一如寒夜霜锋。静静地看着叶母的癫狂模样,凝视一块彻底腐败的脏污:“所以你一直认为,骂他、打他、毁掉他的一切,是理所当然的?”森野的声音极低,却带着逼人的压迫力:“只因为你是他母亲。”
  走近半步站在她面前,眼中毫无温度:“你拿‘母亲’的身份当成剥削和控制的工具,却从未真正爱过他。连他的恐惧,你都拿来当作笑话。”
  “你说得对,死也要他垫底——”森野微顿,语气冷得像刀:“可惜,现在不再是你能决定他命运的世界了。”
  叶母神情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恨意,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正在崩塌的真相。
  森野却不再多言,只淡淡地补了一句:“从今天起,叶月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的怨恨、你的诅咒、你那点自以为是的权威,全都终结了。”说完这句,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向车门。阳光落在挺拔的身影上,如同一道沉默的屏障,隔绝了叶月与那个肮脏世界最后的联系。
  车门关上的一刻,叶母扑过去,手里那迭文件撒了一地,脸上却没有悔意,只有一股扭曲的怨毒和空洞。
  森野坐在车内,闭了闭眼,喉头隐约泛出一丝涩意:“叶少爷……”他低声呢喃,像是对那片远方的梦境发出的承诺:“已经不用再回头了。”
  车窗缓缓升起,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外。
  森野坐在后座,低头捡起一张散落的文件。那是叶母撕扯间掉落的其中一页,上头赫然印着——
  “成年子女自主声明书”
  “原监护人监护权已终止”。
  指尖轻轻抹过那几行字,眼底沉静如水,心却仿佛一寸寸被挤压着。知道,叶月此刻不在场,却也一定能感受到。
  ——某种沉重的枷锁,断裂了。
  郊区医院的长廊安静而明亮。叶月穿着宽大的居家衬衫,赤脚踩在光洁的地砖上,手中捧着一杯柠檬茶。温热的雾气扑在脸颊上神色有些恍惚。
  原本在房间里画图,笔下勾出一段地平线时,手忽然停住了。像是有什么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穿过千山万水,又在他心底最深处,轻轻敲了一下。
  “叶月?”身后传来维斯的声音。他回头,有些怔怔地看他一眼:“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维斯微微一愣:“什么?”
  “像……有人,终于不喊我了。”叶月低声说,嗓音软软的,轻得像一根羽毛:“很久以前我睡觉的时候总会听到有人骂我,有时候醒来,还是以为在梦里。”
  垂下眼睫,像是想笑一笑,但眼角却发红:“可刚才……好像突然静下来了。”
  维斯看着叶月,轻轻走过去接过手中的茶杯。叶月手心冰凉,尽管阳光很好:“她失去了你。”维斯温柔:“但你赢了,叶月。”
  “不。”叶月喃喃,“我只是终于……从她身上退下来了。”叶月抱住自己,缓缓蹲在地上,额头贴着膝盖,像是卸下了一件太重太重的盔甲,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眼泪在睫毛上打转,但没哭,只是久久地、沉默地坐着,像个失而复得自由的小孩,不知道该怎么拥抱这个世界。
  维斯站在他身旁,静静地守着!
  远处,有人推门进来,是森野。走得很轻,脚步几乎没有声响,只走到门口就停下了,看见那一幕——叶月抱着膝盖坐在阳光里,整个人像是一个正在慢慢拼回来的瓷偶。
  森野轻轻放下那份文件在柜台上。
  那上头盖着红章,静静写着一句话:“叶月,自今日起自由。”
  夜色沉寂,只有时钟的指针在寂静中咔哒作响。
  叶月赤着脚,脚心贴在冰冷的地板上:这不是梦。桌上的文件摊开,黑白字迹在月光下格外清晰,那几行签字与落款。
  “这是真的自由了?”喉咙干涩轻得几乎融进夜风。
  月色倾泻在苍白的脸上,眼底有一抹难以言说的茫然。指尖悬在文件之上,却迟迟没能触碰下去。
  黑暗的角落,那个早已破旧的布娃娃静静靠着墙,缝线歪斜,眼睛早失去光泽。静静凝视着叶月的背影。这些年自己就像那破布娃娃一样——被人抛弃,被人遗忘,终于脱离了某种掌控,却又无处归依。
  他缓缓呼吸,肩膀随着起伏轻颤。自由,原来是这样的吗?一纸文件换来的解放,像撕裂伤口般带来解脱的疼痛,却又让心底涌出一股空落感。
  他喃喃自语,像是要说服自己,又像是要填补夜晚的寂寥。
  转身缓缓走向窗边。月色洒下,他和墙角破布娃娃的影子一同消失在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