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交易
  阳光浅浅洒在宫墙之上,朱漆大门沉默如石。
  湘阳王一身墨袍,独立于承乾门前。几名值守内监见他到来,早已恭敬跪迎。
  「向皇上通传。」湘阳王声线清冷,眼神不耐,「就说——本王有事求见。」
  「是!」领头的陈公公连忙低头,转身小跑进宫内通传。
  内殿里,皇帝正批阅奏摺,闻声抬眼,未问话,先皱眉。
  「谁?」
  「啟稟皇上,湘阳王在承乾门前候见。」
  皇帝轻哼一声,眼皮都懒得抬,淡淡道:「不见。」
  陈公公怔了一下。
  这……
  「……」皇上没再理他,只低头继续批奏摺,墨笔刷刷落字,似从未说过什么。
  陈公公冷汗一涔,退身而出,转身碎步返回承乾门外,行至那冷峻的身影眼前。
  「回稟王爷……皇上他……说……不见。」
  陈公公小声回话,连头都不敢抬,语气又快又轻,生怕说慢了就没命了。
  湘阳王脸色瞬间沉下来。
  不见?
  他眸光一凛,黑如深井。片刻后,长袍一甩,转身而去。
  那风灌入大氅之中,猎猎作响。
  几名小太监低着头,连气都不敢喘。
  翌日,湘阳王再次踏上宫道,气场照旧,脚步稳沉。
  他站定,声音平稳,语气却冷了几分:
  「去通传。本王有事求见。」
  陈公公一个激灵,低头哈腰:「是!王爷稍候,奴才即刻前去!」
  内殿里,皇帝今日心情颇佳,正写着字帖。
  陈公公小跑着进来,刚刚屈膝行礼,开口:
  「啟稟皇上,湘阳王又——」
  「不见。」皇帝打断得乾脆俐落。
  陈公公惊了一下,脸色僵住:「……啊?」
  这声「啊」实在止不住。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语气不重,却足够压人:
  「耳背了?」
  「不……不敢……奴才这就回了……」
  他急忙退下,悔不该多问一句。
  承乾门外,湘阳王负手而立,眼中藏着晦暗不明的光。
  陈公公一出门,看见他那张冷得发紧的脸,腿都差点软了。
  「回、回稟王爷……皇上说……今日也……不见……」
  声音愈说愈轻,最后几个字几乎飘散在风中。
  那一刻,空气像凝结了。
  湘阳王的下顎紧了紧,额角起了一道隐隐的青筋。他没说话,只盯着宫门看了片刻。
  忽地一声冷哼,自鼻端逸出。
  他转身,脚步比昨日还重,像踩碎了整条白玉宫道。风也比昨日更冷了。
  第叁日,湘阳王一身黑锦常服,杀气腾腾,自顾自走上阶,立定于承乾门前。
  门口的值守内监一见他,差点没跪下磕头求饶。
  他冷声道:「不必通传。本王在这等着就好。」
  内侍齐齐噤声,无人敢动。这哪是求见,分明是堵门。
  皇帝此时正与户部尚书议事,听闻陈公公低声稟道:
  「皇上,湘阳王……他……今儿没让奴才通传,只在门口站着……」
  皇帝手中笔一顿,挑眉:「他说了等?」
  「是……奴才劝不动……」
  皇帝慢悠悠地将笔搁下,靠回龙椅,扯了扯嘴角:
  「让他喜欢晒着便晒着。」
  承乾门外,已近巳时末,太阳渐高,金瓦反光灼眼。宫墙无风,只有空气里的燠热与静压。
  湘阳王仍站得笔挺,连一丝衣角都未乱。
  只是额角,出了汗。
  陈公公战战兢兢送上茶水:「王、王爷……您稍歇片刻……喝点水……」
  湘阳王瞥了他一眼,语气冰冷:
  「本王说了要歇了吗?」
  陈公公差点手一抖,只能连连后退。
  ——这二兄弟真折煞人啊。
  午时已至,皇帝终于放下奏摺:
  「这孽障是赶不走了?」
  陈公公小声道:
  「王爷……从未动过一步……连水也未沾……奴才瞧着,脸都红了……」
  皇帝站起身,撩起袍角,步出大殿。语气淡得不行:
  「宣他进来罢。这若晒脱层皮,母后还不来找朕算账。」
  门「呀」一声开了。
  陈公公躬身传话:「皇上宣——湘阳王入殿。」
  湘阳王睁开眼,眸中像藏了叁分冷意,七分倦意。
  陈公公连忙说:「王爷快里头请罢,皇上正等着呢。」
  他甩了下衣袖,终于抬步迈入宫门。
  殿门啟处,湘阳王大步而入。
  皇帝抬眼望去,只见他一袭墨衣,气势沉峻,却掩不住脸上被日头晒出的红痕。额角渗着细汗,神情却如常,彷彿那两个时辰的曝晒从未发生。
  ——朝堂上都没见你这么能忍,偏要跑来宫门口晒太阳。
  陈公公低头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湘阳王只作一揖,声音冷沉:
  「参见皇兄。」
  皇帝随手翻着奏摺,淡声开口:
  「你那封奏请宋氏为侧妃的摺子,朕看过了。再催,朕便批个『不准』下去。」
  湘阳王眉目一沉:「以何为由?」
  皇帝冷笑:「非得给你个理由?」
  湘阳王眸光一冷:「区区一个亲王侧妃,皇兄也要刁难?」
  皇帝「啪」地合上奏摺:
  「那你且说说——朕让你收下皇后庶妹,你推得一乾二净,可有给朕个理由?」
  湘阳王烦得眉心隐隐作疼:
  「先皇子嗣这么多,要找个归宿,何至非要落在臣弟头上?」
  皇帝语气似冷似讽:
  「人家非说倾慕你,一心要入你府,朕又能怎么样?」
  「当初那宋氏你不也收得不情不愿,如今倒好,为她叁日来缠着朕。」
  湘阳王牙关紧咬,一语不发。
  皇帝见他那副倔样,胸口便是一堵火气。
  「皇后嘮叨两句,朕顺口提起,你倒推得像赴刀山火海似的。」
  声音一顿,眼神凌厉:
  「顾子衡,你眼里只有自己要的,可还有朕这皇兄?」
  「给朕滚回你的王府去。」
  殿内一瞬沉寂,只听得两人呼吸相对,空气压得发沉。
  陈公公听得心慌,愈退愈后,心下暗暗叫苦,这两位爷闹起来,旁人只怕连命都要丢。
  湘阳王眉心紧蹙,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臣弟愿以另一件事,来换此摺子。」
  皇帝闻言失笑:「换?朕可并无所求。」
  湘阳王忽然抬眼,眸光如刃:
  「臣弟愿再走一趟江南玉香楼。」
  皇帝脸色微变,声音森寒:
  「你偏要去触朕的逆麟?若你再敢妄言,朕便将你那宋氏,扔回永寧侯身边去。」
  殿内气息陡然紧绷,烛焰微颤。
  湘阳王单膝下跪,声音依旧冷峻:
  「若臣弟能将她,亲自带回京城,又如何?」
  皇帝沉着脸,压着嗓音道:
  「她曾言,不愿入宫。」
  湘阳王目光不移,语气如铁:
  「若臣弟能让她心甘情愿,踏入宫门呢?」
  皇帝脸上掠过一瞬挣扎,一丝贪恋,眼底深处似有暗潮翻涌。
  满脑子只有当年那人那句——「楼中风花雪月,岂能当真?殿下来此玩乐一场,已是恩宠。」
  他终是轻笑道:
  「若你真能办到,湘阳王侧妃,非宋氏莫属。」
  他顿了顿:
  「若办不到……你府中无非多养一位美妾,你也不是养不起。」
  那年,太子二十六。
  先皇有意歷练东宫,谓盐政关係天下财赋,非细枝末节,遂命太子南下督办。
  自此驻江南一年有半,每六月返京述职。
  白日他处理政务,夜里却总往玉香楼走。
  旁人只道殿下风流,谁知他在红帐深处,养着的却只是那一人。
  玉香楼上下皆知,那位贵公子最是宠她。所用衣料首饰,皆是那人一掷千金送来。
  对楼里人来说,这样的事并不稀奇。权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后宅妻妾皆有门第讲究,若要养个青楼女子,只能放在外头。
  只是谁也不知,那位「公子」,竟是当朝太子。
  程知婉出身商贾人家,自小便被许了良配。
  十五岁立下婚约,本该十七岁时出嫁,却因程氏家道中落,男家嫌贫退婚。自此,程家声势一落千丈。直至她二十岁那年,程父终究狠下心肠,将她卖入玉香楼。
  那夜,玉香楼堂上,丝竹声正热闹。
  程知婉于帐后缓缓走出,身姿纤细,眉眼清丽。她未施浓妆,只一袭浅色罗裙,抱着古琴,在眾人起鬨声中于席前坐下。
  手指落弦,琴声清冷,与楼中歌舞的娇声笑语格格不入。
  一曲既罢,满堂竟静了一瞬。
  老鴇见时机正好,笑得娇声颤颤:
  「今夜是知婉姑娘头一回出堂,还是个初夜呢。诸位爷,价高者得——」
  座下马上有人起哄:
  「模样是极好,可惜像块木头。」
  「是啊,这样子的,床榻上怕也不解风情。」
  「不解风情可以教。女人不都这样?」
  笑声、调侃声哗然涌起。
  程知婉垂着眼,指尖仍搭在琴弦上,背脊却绷得笔直。眼底明明氤氳着一层水光,却生生忍住不曾坠下。
  眾人或讚或讥。她孤身坐在琴案之后,任满堂男子肆意打量,心底既屈辱又惶然,面上却只是一片木然。
  忽有一人凑到老鴇身旁,低声耳语了几句。
  老鴇听罢,笑得眉眼都弯了,扇子一拍掌心,高声道:
  「诸位爷,知婉姑娘今夜的初夜,已卖出……一千两!」
  满堂一静,旋即哗然。
  「一千?!」
  「疯了吧!」
  「这……谁出的?」
  笑声骤敛,有人忍不住探头四顾。
  程知婉心口一颤,下意识抬起眼,却只觉灯火迷离、人影重重。她茫然搜寻,却半点看不清究竟是谁出手。
  老鴇掩唇笑道:「既然已有人定下,今夜便由知婉姑娘好生伺候。」
  她那强忍的泪水,终究是在惊惧中滚落。
  然而那一夜,他始终未曾踏进她的房门。
  她只知他姓顾。